到底是谁在伤害广州？

陆火Media特约作者/黎远远

陈扬是一位深受广州市民喜爱和信任的“名嘴”，在广州台主持的《新闻日日睇》深入人心，粤语播讲，针砭时弊，既是以讲真话和“撑广州”著称的本地KOL（意见领袖），又颇似项飙所说的贴近街坊、温情又“理客中”的“乡绅”式知识分子。

但这位被广州人亲切地称为陈sir的先生，在他的微信公众号“扣舷独啸”上，写下一篇让人一脸问号的文章：《这次广州是被伤害了》。

首先令我疑惑的是，一座城市能被伤害吗？

这当然反映了将一个地区和共同体拟人化的冲动，蕴含着浪漫主义的天真和深情，最老套的比喻是把祖国比作母亲，但我也很少看到中国被伤害了这种说法，只有“XX严重伤害了中国人民的感情”。

广州被伤害了，是指1800万广州人民的感情被伤害了，还是广州的“城市品牌”“城市形象”被伤害了？

如果是前者，谁能代表广州人民，谁能把1800万人抽象化，简化为一个既独断又矫情的人格？

如果是后者，广州难道是一支看涨看跌的股票？是一家做口碑的饭店？

世界上这么多人骂美国，连美国人自己都骂，乔姆斯基还焚烧了美国国旗，美国当然该骂，但人们骂的是美国的某种价值取向、美国政府的某种作为、美国的某种意识形态，而不是骂抽象的美国人民的共同体，或者给美国的“品牌形象”扎小纸人。不然，美国岂不是每天都被伤害得万箭穿心了？这里，美国可以替换成任何国家、地区和城市。

其次，一个城市有问题，就是被伤害吗？

没有人是完美的，是人就会犯错，遑论人口数量如此庞大的一座城市。广州从来不是完美的城市，即便十几年前、二十几年前，广州最威水的时候，也从来没完美过，而且问题丛生。广州以前最为人称道的，难道不就是留有被批评、承认不完美的空间。

没有媒体报道孙志刚案，怎会有残酷的收容制度的废除。到底是孙志刚之死被人知道在伤害广州，还是收容制度包含的暴力、非人道和权力滥用在伤害广州？非要说伤害，也是广州伤害、戕害了孙志刚，而不是相反吧，否则，那不是明摆着颠倒黑白，大象踩死了蚂蚁还说是大象的脚被伤害了？当然，伤害的主语也不是广州，而是收容制度和权力滥用之恶。

近来，将行政区人格化，“品牌公关”化，容不得半点批评，既是一种家丑不可外扬式的思想返祖，又折射出某些媒体和个人的巨婴倾向。

今年8月，澎湃新闻批评了海南三亚的某个问题，就被海南官媒令人匪夷所思地发文怒怼：“请问，你们与三亚究竟有什么仇、什么怨……是海南自由贸易港建设抢夺了你们的地位、你们的前途、你们的生意、你们的光环？还是上半年海南超10%的GDP增速让你们脸上无光？”好一个“脸上无光”啊，简直跟“被伤害”异曲同工了。上海的一家媒体被理解为毫无独立性，而是人格化了的上海的器官，而这个器官批评了海南的一个具体问题，就是因为幼儿园大班里一个叫“上海”的孩子怨恨另一个叫“海南”的孩子了，这是多么幼稚可怕的逻辑。

就算广州被伤害了，到底是什么在伤害广州？

在评论海珠区仑头两名女性与卡口工作人员的冲突时，陈sir和稀泥地说：

“视频的前半段即事件的起因流传得不多。后半段，即几个大叔控制女子及女子被扎带反绑后坐在地上的画面则到处流传散播。这次广州是被伤害了。而且是深深的伤害。广州就是如此地野蛮！男人打女人！几个大男人打两个小女子！还要用扎带绑起来示众！”

既然陈sir对殴打、捆绑、示众的事实直言不讳，为什么受伤害的不是这两个女子，而是广州？为什么野蛮的不是那几个男人，也是广州？难道广州成了一个掏空了所有人性的巨型稻草人？

这一推论最恐怖的地方在于，一旦“护城宝”心态作祟，是非可以被悬置，似乎在广州这一崇高客体面前，具体个人的伤害可以被漠视、尊严可以被牺牲、人格可以被淹没。这是一种多么可怕的维护“宗族荣誉”的父权式、乡绅式说理。

正是父权和家长思维，让事件中权力的不对等被彻底无视。即使冲突中女子有错在先，暴力殴打也是“防卫”过当，捆绑示众更是动用私刑的违法行为，并随着图片和视频的网络传播，酿成了一场“猎巫”式的赛博厌女展演。

陈sir不惜拉偏架，“大家说说，如果自己是这几位执行守卡任务的大叔该怎么办？……但是更好的选择是什么？”这就像在为男性对女性、家长对子女的家暴辩护，证明暴力执行者的不得已和暴力承受者的咎由自取。

看得出陈sir为广州疫情防控形势的“复杂严峻”和“严峻复杂”忧心如焚。疫情令到广州人民被禁足，许多弱势者和劳工手停口停，一些高风险区隔离结束后暂时得不到安置的人们等转运、睡桥洞，一线防疫工作人员劳累到不堪重负。

伤害广州的是病毒。在这次事件中，伤害广州的，是面对未积极执行防疫规定的居民时，野蛮、违法的应对方式。

进一步讲，即便按陈sir的逻辑，这篇《这次广州是被伤害了》的文章及留言区许多护城、为暴力蛮干洗地的评论，也加剧了对广州的伤害，形成了越不想伤害越加剧伤害的悖反。当然，回到前文的观点，我并不认为一座城市可以被伤害，真正受伤害的，是在现实与网络的双重暴力中，主体中空的、像病毒一样被物化和歧视的两个女孩。

什么叫广州的“千年口碑”？

最让人啼笑皆非的，是陈sir在文中贡献了一个词，“千年口碑”。他说：“都说广州是个文明的城市，讲道理的城市，包容的城市，结果一条小视频一下子就破了广州的千年口碑。这才是我最气愤的地方。”

OHMYGOD，原来广州不仅是千年商都，而且是“千年老店”，连口碑都要以千年计了。我看到的是一种MakeCantonGreatAgain的民粹激情。似乎在陈sir眼中，广州有种恒定的、本质主义的城市品格和精神。

一个高度流动性的城市真的有这种本质吗？如果广州有品格、性格，难道不正在于它的多元、韧性，百川归海中包含的湍急、张力以及对其的克服吗？如果我记忆没出错的话，广州并非千年来以“文明”著称，十几年前还以治安差著称呢，广州火车站、砍手党的都市传说犹在耳畔。但广州没有遮掩、搁置这些不文明，而是在不断克服它。广州的包容也不是在这个视频面前破功的，而是在近期本地与外省的划界、攻讦中露出了令人忧虑的裂缝。

试问，什么是广州人，什么是广州的本地？如果真以千年为尺度，赵佗生在哪里？惠能祖籍是哪里？陈家祠里陈氏的族谱怎么写？蕃坊是广州的本地吗？驻粤八旗、十三行呢？还有番禺人屈大均，《广东新语》的作者，他在很大程度上奠定了广东文化的主体性，半生游历长江两岸、长城内外，奉楚人屈原为先祖。最本土的广州现代作家、《三家巷》作者欧阳山，是十几岁来广州打工的穷苦人，至于佢乡下系边度，重要咩？